赤霄

【现代父子】回首(十八)

　　他略略翻了翻，退后一步，已经没有初见的谦卑，语气也硬下去:“李先生，如检查结果所见，您没有任何法律意义上的伤情，连轻微伤都达不到。公安局最多只能拘留我的儿子五天时间。”

　　“怎么没有，你看看我的脑袋，再看看我的眼睛，睁着眼说瞎话，你要不要脸！”

　　师崇清并没有半点恼怒，只淡淡道:“我读刑诉法学出身，您如果不信我的话，可以问一下这位民警。”

　　民警看着师崇清的目光瞬时诧异起来:“师先生说的没错，李先生，法律上对伤情的认定是严谨的，有非常具体的标准。”

　　眼见家属一口气噎在胸口却吐不出话，师崇清又道:“您如果执意要让他被拘留，我也不介意，年轻人犯了错接受法律的教育，也是一件好事。但还有一件事要告诉您，公安局可以拘留我的儿子，却没有权力替您处理除此以外的民事纠纷，也就是说，您如果想得到赔偿，在没有达成调解的前提下，只能去提起诉讼。我在法官工作过十四年，我以我的经验担保，您的这些检查单，至少有二分之一，不会被法院认可。这一点，我想民警同志同样非常了解。而我在医院给您的两万块，您还没有取出，我随时可以转回自己的账户。”

　　见屋内几人目瞪口呆，他神色不变，接着道:“我到这里来，的确是带着诚意，想和您道歉，但这不意味着，我可以接受您侮辱我的儿子。在您为您的谩骂致歉之前，我不会再要求他道歉。”

　　家属看着他的表情仿佛见了鬼，没想到软柿子突然变成了冻柿子，能在这里侃侃而谈，他不甘心地咬了咬牙，看着慕容泽:“你就不怕你儿子留案底？”

　　刚才这个警察明明私下告诉过他，如果被拘留就会留下行政违法的案底，这小子还是个孩子，他家长肯定愿意花钱消灾，本以为拿捏住了对方的软肋，谁知……

　　他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师崇清，师崇清沉默了一下，平静地回答他道:“留下案底又怎么样？您也许还不知道，我曾经进过监狱，什么样的案底会比这个更严重么？”

　　攥着他的手骤然一紧，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这话会从他的口中说出来。没有人比他更清楚，这对爸爸而言，是多么难以启齿的耻辱和痛苦。今天却为了保全他的颜面和利益，自揭伤疤……

　　家属看着他的眼色越发惊讶疑惑，被他这一套连招打得无措起来，方才嚣张的气焰不知不觉散了下去几分，却还是强撑着气势:“那你儿子打了人，只赔偿医药费不行，我受了这么大惊吓，你得赔我精神损失费！”

　　“在合理的范围内，我愿意尽量赔偿。”师崇清面不改色看向民警:“至于什么是合理范围，您可以和这位民警同志交流一下。”

　　民警脸上也有些火辣辣，自知自己走了眼，对方这样的老江湖，早就应该看出来自己有意偏帮家属这一方。见家属看过来，他掩盖般咳嗽了一声，说道:“这样的案件，医药费和一千左右的赔偿就差不多了。”

　　师崇清看向家属，询问他的意见，家属楼咬牙问道:“那两万块钱……”

　　“只要达成调解，我不会再要您返还。”

　　家属脸上青一阵白一阵，良久呸了一口:“算了算了，就当老子倒霉。”

　　见他们商量好了，民警上前递给他们一张纸，师崇清将方才的内容写成协议，医药费加上额外的赔偿，一共三千七，递给家属签字。

　　一切处理妥当，师崇清微微颔首，牵住慕容泽:“走吧。”

　　方才那个犀利精明的法官好像一个久远的错觉，一出公安局，他又变回了沉默寡言的出租车司机。

　　折腾了一天，两人都没有吃饭，慕容泽知道爸爸并没有消气，见爸爸弯腰脱鞋的动作有些艰难，慕容泽忙主动上前蹲下来。

　　师崇清的动作僵硬了一下，就在他怔忡的片刻，慕容泽已替他换了拖鞋。

　　师崇清淡淡看了他一眼，转身进了厨房。

　　厨房里很快传来水声，慕容泽犹犹豫豫蹭在厨房门口，嗫嚅着唤了一句:“爸爸。”

　　厨房里没有回音。

　　慕容泽揪着衣裳，心里压的喘不过气。他当然知道，今天在公安局遭受的这些，会让爸爸想起许多不堪回忆的往事。虽然事情最终得以解决，却让爸爸受到那样的讥讽和羞辱，他心里的难过没有办法用任何言语形容。

　　“爸爸，我知道错了。”

　　慕容泽咬着唇，低下头。

　　去了一趟公安局，他的态度就一百八十度大反转，师崇清知道慕容泽并不是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错处，只是出于对连累自己的愧疚。

　　只是他太累了，身体和精神，都无法承受的疲惫，让他没有任何欲望去安慰或者教训慕容泽。

　　他强迫自己接受现在的生活，接受从事任何职业都能好好活着的事实，接受进过监狱的人就是会被歧视的事实，可是当前科犯这三个字仿佛烙印一样刻在他的脸上，当他不得不将不堪的过往一遍遍暴露在所有人面前，当他不得不承受别人异样的眼光，他忽然发现，自己并没有自己想的那样坚强。

　　他简短地“嗯”了一声，手里的面已经下到锅里。现成的挂面煮的很快，他端着面走到餐厅:“吃了饭休息。”

　　看着爸爸走到沙发跟前，将整个人陷进沙发内，沉沉闭上眼。慕容泽挑了几筷子面，却食不知味。

　　他放下碗筷，走到爸爸面前，小心翼翼拽了拽他:“爸爸，去床上睡吧。”

　　师崇清摇了摇头，伸手轻轻推开了他。

　　他只想一个人静一静。

　　慕容泽强忍着泪，向后退了一步。

　　他当然害怕挨打，但比起挨打更让他害怕的是，爸爸又变得像从来一样不理会他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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