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父父子子】第二十章 父子
大景十年的七月二十日。
在后世的史书上,对于这一天,留下的记载并不多,或许对于史官的笔来说,他们在岁月的长河中,见证过太多的诡谲、风云与兴亡,这个小小的插曲并不能提起他们大书特书的兴趣。又或者是,这场惊心动魄的变故,因为失败者的死,本就成了一个永远的迷局。
没有人奢望从胜利者的口中,得出所谓真相。
总之,在七月二十一日的晨阳冉冉升起于大地,长安的晨鼓响彻于每一个屋舍时,原本在百里之外的别宫护卫皇帝的虎贲卫,走进每一个朝廷重臣的家,将他们请到了别宫大殿。
在这个血腥味尚且未曾散去的殿宇之内,仿佛一夜苍老的皇帝看着大殿内的臣子,沉默许久,只留下两句话。
太子犯上谋逆,秦王奉命平叛,以功,着即太子位。
废太子诸子,皆坐。
这短短一句话,含着满室肃杀,仿佛一锤定音般,决定了无数人的身家性命,也决定了这个王朝未来的命运。
皇帝的步履蹒跚摇摆,比他重病倒下前更甚,他虽竭力保持王者的尊严,却还是要将全身的力气依靠在秦王身上,才勉强站直了身子,走出大殿。
大殿外,红光漫天,一如夜色中的血。
秦王谦卑而谨慎地搀扶着虚弱的父亲,听到他低沉而沙哑的声音:“你满意了?”
“雷霆雨露,皆是君恩。”秦王的声音平淡而冷漠,好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。
是么?皇帝轻轻推开他,扶着柱子闭上了眼,眼前是长子临死前衰败绝望的神情,是次子狰狞痛苦的怒吼,是过往种种,如影如幻。
万里江山,锦绣宏图,他握在手里的一切,没能阻止悲剧的发生,如果……如果没有当年晋州起兵,逐鹿天下。这弟杀兄,子逼父的不幸,是否就能被完美避开呢?
没有答案。
唯一有答案的是,站在他身边的这个正当壮年的儿子,如雄鹰如猎虎,他坚韧勇武,智谋无双,有济世康民,选贤任能的才能,足以成为这个帝国最好的继承人。
他其实从不糊涂,让他这颗心摇摆不定的唯一原因,是父亲这两个字。
君父君父。
虽是君臣,又何尝不是父子。
父杀子,子杀父,权力二字,是世上最诱人的毒果。哪怕剧毒无比,也总有人前仆后继。他如此,太子如此,秦王如此。那么,江山代代,又会如何呢?
“放过元道的儿子吧。”
皇帝的声音带上了重重的喘息,秦王上前去扶他,这次皇帝没有推开他,反而猛然用力,扣住了他的手腕,他浑浊的眼睛里迸发出灼灼的精光:“放过他的儿子,我替你扫除最后的障碍。”
他的软弱不过是短短一瞬,作为帝王,他懂得在合适的时候退让,也懂得争取利益的最大交换。他保不住太子,却总该保住他的儿子。他相信秦王会答应,没有他的帮助,秦王要彻底收服长安的守军、朝堂的势力,乃至天下的舆论,总要废一番功夫。
“不。”
如沉金断玉,秦王从容的站在他身侧,从容的吐出了这个字眼,没有丝毫犹豫,含着无尽报复。
皇帝的呼吸有短暂的停顿,他并未料到自己的提议会遭到拒绝。秦王不是商人,但站在权力顶端的人,天然的懂得审时度势。他知道,自己这个虎狼般的儿子,是聪明人。
那么,是什么,让他不惜面对重重阻碍,也要执意赶尽杀绝呢?
他的目光落在秦王在经历一夜的厮杀决裂后,疲惫而冰冷的眼睛里。
胜利者,毫无大势既定的喜悦,自然是因为更大的失去,这失去的痛苦太过惨烈,乃至于完全压倒了一切该有的快意。
皇帝的目光中最终显出绝望般的了然,他慢慢松开了青筋凸起的手,无力的垂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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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秦王府的匾额前踟躇良久,秦王轻轻垂下眼帘,压下满心恐惧,走进自己的家。
一草一木,尚且是他离开时的模样,可没了温宛的秦王府,在盛夏正午,也没有一丝温度。
不过数月,物是人非。
尽管李瑜还昏昏沉沉病着,但为了通风,窗户还是开了细微的缝隙,斑驳的光晕映射在少年白玉般的脸庞上,衬得他的唇越发没了血色,而原本顾盼生辉的明眸却死气沉沉,无力而放空的瞪着,如同两颗石头,毫无生机的挂在一张脸上。
秦王制止了侍女要行礼的动作,他走到床边,默默低头,看向数月不见的儿子。
这眉目,这鼻梁,这下巴,像极了他的母亲,少年时模样。
他的妻子,原本是这世上最好的姑娘,她满腹才华,却甘心为了他困守内宅,打理内帷,他们曾经遭遇过无数背叛,却仍然满怀信任,将后背留给彼此。
他娶了她,却没能护住她,眼睁睁看着她咽下了最后一口气。
终究,是无尽辜负。
又或者,世事从无两全。
他以为自己早已无坚不摧,可当灾难来临的那一瞬间,他彻底认清了自己的软弱,什么都不重要,权力不重要,皇位不重要,前途,命运,荣光……这一切的一切,都比不上那把横在他的妻子脖子上的剑。
不要——不要!他在心里疯狂的呐喊着,他刚强如同铜铁的膝盖已然忍不住要跪下去,太子要的不过是他的臣服,只要皇帝还在,他总有卷土重来的机会,哪怕他的身后承载着无数人的荣光与命运,他还是屈服了。
可是来不及,她何其残忍,何其决绝,不给任何人,无论是敌人还是他,哪怕一丝的机会。她用尽全力撞上了那把刀,平静而体面地看着刀刺穿了自己的胸口。生命的最后,她含着笑闭上了眼睛,在血泊中,留下了最后一句话。
照顾好我们的儿子。
他们的儿子,是啊,宛宛并没有离开,她的血,她的肉,她全部的爱,都留给了这个少年。他们的骨肉,交融在他的身上。
没了宛宛,可他在这世上,并非孤独一人。
小主人病着,小厨房没断过人手煎药,药很快来了。秦王俯身抱起李瑜,摸摸额头。
“还有些烫,季沧——”秦王微微侧身,接过药碗,作势要喂他。
他已经听王府的人说了,李瑜已经病了许久,自从那日……他便不肯好好喝药了,现在他抱着儿子,隔着厚厚的衣服,都能感觉到他身上一把骨头,硌人的慌。半大少年,该是怎样的煎熬,才能熬成这个样子。
他感觉到了自己眼眶中的湿热,掩饰般用自己的脸在少年鸡窝般的头发上蹭了蹭,低声道:“喝药吧。”
李瑜漆黑的眸子一点点移到他身上,一眨不眨,空洞而麻木,仿佛在看一个死人。
“瑜儿。”秦王被他看了几许,有些心惊,他轻轻晃了晃儿子的身子,把药送到他唇边。
李瑜就这样,无悲无喜地望着自己的父亲,不知过了多久,久到秦王的呼吸已经开始起伏不定的时候,他慢慢的笑了笑,在秦王越发惊忧的目光中,一口一口含下父亲送服来的药。然后,他挣扎着跪直身子,恭恭敬敬拜下去:“恭贺秦王。”
声音无波无澜,像一个陌生人。
秦王呆呆地望着他。听着他虔诚的话语,望着他乌黑的发顶。
有什么东西,在他千疮百孔、疲惫不堪的心上狠狠的刺着,好像要凌迟了他一样。
他明白了,那是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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